离我奶奶去世已经两年多了。这两年中,想起那悲伤的一天,我不记得父母亲人的心情如何,不记得夜晚有没有像电影一样俗套的下雨,甚至不记得我究竟有没有哭出来,只清晰地记住了那天诞生的那首诗。永远记住了,那滴我心灵的甘露。
那一天我长时间地坐在火盆前,专注又机械地烧掉成箱的纸钱和元宝。房里的人来来去去、哭哭啼啼,从喧闹弱化为助眠的白噪音;音响里放着僧人诵佛,圣灵在无数遍重复中成了呆板、冷漠、令人反胃。我一直盯着纸上的火纹,认真到几乎想把头坠进纸灰里燃掉;因为这是大人给我的工作,我唯一的作用……我怕忧愁的人们以为我悠闲且不在意,他们哪知道:在这喧嚣又安静、神圣又丑恶的一天里,一种致命的感觉已经把我的心烧成灰,不是亲人离世的悲痛,而是亲人离世却未能表现出悲痛的羞耻感。
然而广益姐姐回来后我失去了烧元宝的资格,于是我继续垂着头,希望能找到第二个火盆让头坠入。我没有找到火盆,却看到了地上一张未折的黄色元宝纸。我突然很想和奶奶说说话,告诉她我仍然不懂如何爱她,但是我已经为此伤透了心,请她不用再伤一遍。
我跑去拿了一支笔,捡了一张纸,忘记提防人们会以为我悠闲。我觉得那黄纸几乎是通灵的宝器,于是在一间放满元宝的房子里写下了第一句话。然后是第二句。我写了那种许久不懂的爱和悲伤,平日里偶尔的腹诽都被写出更深的痛苦。“从何时开始你在衰老,一步步向前却又跌倒。”这句诗即是纪实,也喻了虚意,回想奶奶的晚年,它真实贴切得可怕。我感激并恐惧这首诗,这个我放出来的亦正亦邪的东西,因为它给我带来了纯粹的悲伤,真正对此时噩耗的感伤,它源于我对奶奶境遇的感伤。
我终于记起来,我哭了。一连好几滴眼泪和笔墨一起落到纸上。又是亦实亦虚的一句:“春天你将永远等不到,涟漪却打破岁月静好。”叫我一看就能想起整个真实的悲伤之事。
后来眼泪干在我脸上,字迹干在黄纸上。我的悲伤干在心里。
我终于放松了、真实了,把所有真情发泄在那首诗上。我写出来了,奶奶就会明白我想爱他,大人就会明白我爱她,我就会明白我不是不爱她。不会再有那种羞耻感的煎熬。
我写出来了,那一首诗。它像甘露,洒在羞耻焚烧后的灰烬上,洒在悲伤干涸后的裂谷上,为我的心带来春天的希望。
我唯记得我奶奶去世时,我只有三岁,缩在角落里,看着一群人跪着,哭泣。那是我第一次遇到别离。但我什么都不明白……亲情那时对我而言不如友情,而今……大概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