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六岁。
我跌跌撞撞地在公园里跑,一个不小心,便被脚下的石子绊倒,一头向地面栽了下去,尖锐的石子划破眼角,只是这么划了一道,并没有伤到眼睛。
血染红了石头,殷红殷红的,有些锈铁的味道,我坐在石子旁,望着染红了的石头,它也在凝视着我,一言不发地,默默地,沉默着,身边有些喧闹,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围观,有人在路过,也有人在发呆。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叫,也不明白我流了血,他们要来看,电石火花之间,突然想起妈妈经常看的那本书里的人血馒头,我飞一般地逃跑,当然,带上了我的石子,它有些重,拿着它的手,有些沉。
回到父母身边,妈妈一看到我就把我一把抱起,放进了爸爸的车里,带我去了一个名叫“医诊所”的地方,那里和医院不一样,大夫没有白色的外套,也没有我最反感的消毒水的味道。
大夫问:“你不痛吗?”这时,我才感受到眼角上方有些许的刺痛,越来越痛,后来像撕开了皮肉般,我答:“痛。”大夫说:“你的伤有点严重。他拿出了一面小镜子,我在里面看清了我自己,也明白人们为什么会叫了——眼角被划开一道口子,皮肉都露了出来,半张脸上都是血污,已经过去好久,至少对我来说好久了,它还在不断地往外送血,也不知,它要送到哪里去?会是眼睛里吗?——大夫又说:“过一会给你缝针。”诶?皮肉也能像奶奶手上的布一样被缝起来吗?
他让我躺到一张床上去,爸爸妈妈都站在我旁边,看起来有些着急,我的手里还握着那块石头,紧紧地攥着它,就像它能带给我勇气一样。
大夫拿了一个铁质小盆,放在病床下面,他把一个针头推进我的身体里,又推进了些什么,后来我睡着了,迷迷糊糊之间,我听到针线穿过皮肉的声音,感受到血滴落到盆里时那微微地颤抖,头有些痛,像有个什么东西在里面爆炸了一般,我想用手去摁住脑袋,不让它炸开手却仿佛千斤重,如何也抬不动,感觉身体分为了两部分,那潮湿的、极重的、充血的那部分在往下沉,那干燥的、极轻的、失血的那部分在往上浮。
等我再醒来时,万里朝霞已然成了夕阳无限好,手有些僵硬,却还是紧攥着我的石子,一刻也未曾松开过,环顾四周,不知何时,我已回到了家,正躺在我的小床上,脸对着天花板上的公主吊灯,吊灯散着明黄的光,轻轻柔柔的,包笼着我,吃力地抬起手摸了摸伤口,应该是已缝好的吧。
我坐了起来,跳下了床,穿着袜子的脚,在地板上踩着,一路踩到客厅,妈妈在主卧里看电视剧,爸爸在书房里打游戏,我去书房找爸爸,因为妈妈已经睡着了。
“爸爸,我想下去玩。”我说。“好,那你小心一点,记得带钥匙,别再摔倒了。”爸爸抬头看了看我。
我下了楼,找到了一块粗糙的石板,开始磨我的“小石子”。
…………
一个大姐姐来了,她似乎在等谁,她看见我在磨石头,她问:“小妹妹,你在做什么呀?”我抬头看了看她,又低下头投身于我的磨石大业:“我在磨石头。”“为什么要磨石头呢?”她蹲了下来,看着我。我又抬头看她,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我想让它变小。”她笑了,我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但她笑得有些刺眼,总觉得她在嘲笑我,她又问:“你的伤是怎么回事?”“是它划破的。”我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摇了摇石头。她说:“你好勇敢啊!疼不疼呀?”我不知道怎么去回答她,索性闭上了嘴,不回答她。
剩下的时间里,我们俩都沉默着,不说话,无论是谁先开口,都会是显得有些突兀。
石头磨得比开始轻一点点了,哪怕只是小了一点点。它的棱角被我摸得越来越尖。
有个大哥哥走了过来,大姐姐对我说:“其实你不磨石头,它也会变小。”说完,她就匆匆地和那个大哥哥走了。我听不懂她说的话。
回到家后,我问爸爸:“为什么我不磨石头,它也会变小呢?”爸爸对我相视一笑,但仅仅也只是笑了一下而已,却不发一言。
书房里寂静得只听得见键盘被敲击、鼠标被点击的声音,又好喧闹呀,有游戏里的声音,挂钟上面的秒针在一点一点的动,它走了一个又一个圆,我不知道它为什么要走回起点再走呢,明知道都要走回起点为什么还要走呢?为什么还要画出那么多个圆?
“等你长大了,就会真正明白了,不过不是现在,尽管你现在也长大了。”爸爸盯着电脑显示屏,打破了这如百年孤独的死寂。
我不明白,为什么长大还要分两种?
现在,收拾旧物时,我又看到了那块石头,带着有些褪色了的血的小石子,仿佛明白了那一句,你不磨它,它也会变小。
其实不是它变小,而是我长大了,是我变大了,那块对于曾经的我有些大的石头已经变成了一颗可以放在手心随意把玩的小石子。
如今,我在问自己,什么是长大?
我想,它是两种,一种是用伤疤来证明的,另一种则是捉摸不透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