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惊雪
他不愿和任何有温度的事物打交道。他打交道的只有清风,明月,松涛。“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他又知空返了旧林。
他是王维。一个人的王维。
人年轻时总嫌自己不如人,总想在身上强加些浮华的修饰。王维也曾与无数的少年一样,追求着榜上有名,图宦达。
二十岁进士及第,是他为自己加上的意气风发。
宦海浮沉。安史之乱,它被辱于廷杖之下。那一年,王维五十五岁。他发现曾经以为的每日赋诗饮酒,曾经如此向往的乌纱帽,曾经拼命给自己加上的繁华,不过变成一张大网,他被压得动弹不得。
如何呢。那就走吧。“晚家南山陲”,不问世事。这一次他减掉了那功名的行头,作别曾给自己功名的长安城,忘掉了那儿的灯火与笛声。于山中,冷寂幽禅,焚香掩卷,每到会心处,欣然独笑。蒸苦茗,赏文章,打坐片时,忽觉悠然神远。
喜欢他的《辛夷坞》。在孤独的山中,“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没有任何人来,却仍能找到为自己“发红萼”的时刻,美自知,“纷纷开且落”,又何须别人知道。正是如此,在三十余载之后,他重新为自己加了一笔,不似成人加冠时的那一笔浓墨重彩,可是这一笔添得对,让他看到自己“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梦。给他加上了如同辛夷那般兀自盛开的勇气与精神坚守。
天冷的时候,有雪将下未下,就看王维的画。《长江积雪图》,《雪溪图》……成堆成堆的雪,似是闻到雪里的冷香了,那些雪在他的画里沉默如金,可是有说不出的清静和迷离,甚至撩人。
王维这一生画了一幅自己。青山浓,那曾是春风得意的志气。尔后,他褪去了名与利的纠缠,蘸水,挥袖,加上了满山积雪,“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无比忘情,无比深情。他把自己活成了终南山中发红萼的辛夷花,“春去花还在”。
减去浮华,加上淡泊,只留下灵魂。而他灵魂所伴有的诗与画,却成了让我在最哀伤最彷徨时安静下来的东西,成了让古今无数人在少年游时奋不顾身的慰藉,成了比尚书右丞更让人刻骨的鲜活轩冕,成了比平步青云更逍遥的精神图腾。“人来鸟不惊”。
前半生,“相逢意气为君饮”的野,转为后半生“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静。一生与天地修为,一尘不染,古井无波。王维是千年以来的一片雪。这片雪惊了山川。
一惊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