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里的故事

照片的青春已然褪去,看一看是灰得发黄的粗糙,闻一闻是二十世纪的风尘,抚一抚是岁月流转的沧桑。定格的面孔,不知去了何处,兴许早已不在了。但,照片的风韵,似乎在向每一个人诉说,那遥远的故事。
这是一张古老的全家福。
起初,我东翻西找,在箱子底下抽出一个巴掌大的袋子,随手一股脑全倒出来——是几枚生锈的“袁大头”和蒙上几层灰的全家福。照片上是些半大不小的少年,还有面带微笑的老太太,以及胖葫芦似的两个娃娃。
这是外婆家的全家福。
我拂去灰,让外婆辨认。她接过老花镜,颤颤地打量,眼镜越凑越近,终于笑着说:“那个伢子就是我啊!”外婆的皱纹流过了脸颊,略显黝黑的青筋大手托了托老花镜,我不禁疑惑:这哪是那白白胖胖的娃娃?
“岁月不待人啊,人当然都老了,不像样了。”她不经意哽咽起来,眼圈红红的,只是指着照片上几个少女:“这是我的老姐儿,这是我二姐儿,都不在了,不在了!”不久前才传来的死讯,外婆当然是忘不了的。
照片里的故事,是时间。
我也记得,小时候最喜欢到大桥的另一头玩——那儿有外婆所谓的“老哥老姐”。在满是油香味的河边小巷里,是稀稀疏疏的几户人家,记忆里总是炊烟缭绕的。屋里麻将声,笑声,攀谈声打成一片,每一天都跟过节似的,好不热闹。
“老哥老姐”们做些老人做的事,抽烟喝酒,没事都聚在一起,从日升到日落,河畔因此总是喜气洋溢的。拿一颗麻将,偷一截烟蒂,他们也笑嘻嘻的,绝不会训斥我,只会说跟他们小时候一模一样。一张张脸,都告别了他们的青春,从容迈向苍老,与照片里判若两人。
照片里的故事,还是人生。
照片里的少年,正青春韶华之时。心里还没有对未来的打算,只是一点憧憬,一点侥幸。“文革”伊始,社会纷乱之中,或放下书本,投身农田;或咬牙坚持,备受打压……“老哥老姐”有当大官的,本以为飞黄腾达了,却遭到人民的反对,被迫摘帽;有继承父母的衣钵,当一辈子农民的,本想靠土地发家,谁知自家温饱都成问题;还有当年的书呆子,终于被平反,整日书斋里的知识打开了大学之门,真正地学有所成。
“老哥老姐”们分居后照常联系,时有时无,常常在饭桌上话闸子才打开,有人高兴,自然有人忧虑。毫无顾忌地大肆喝酒,大谈特谈,不知对方早已恼烦,甚至有些嫉妒。独自躲在角落里,借酒浇愁,晃个不停,酒面上扭曲的面容叫人怀疑:照片上的情谊,可曾还在?
照片里的故事,亦是死亡。
坟地里,几墩矮矮的墓碑呆呆地矗立,在雨里。些许人,打着伞,眼里无神地盯着正入土的棺木,被扬起的土泥一点一点地吞噬。我周围的人定在那里,凝固了似的,活像一片有温度的树林。我看了心生厌惧,扯着外婆的袖口,耳语道:“我害怕……”外婆轻咳了两声,用手擦了擦眼角垂着的泪,俯下身来:“人生中只有入死时会感到害怕,她也在害怕,害怕自己悄无声息地走了,来不及和亲朋好友道别。你的害怕和他一比就微不足道了——”
外婆的眼睑肿胀着涌出泪来,还有这雨,绵绵地织在一隅。远处的棺木早已深埋进土里,还有亲人的思念,也沥进土里了。他们明白,自己已经老了,不再是照片上的模样了,半只脚迈进坟墓,却也没见忧愁之容。
照片里的少年——不,是老人了,他们早已知晓照片里的故事,立足人间烟火,在河畔,演绎人间百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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